而且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,仿佛黄解放已去的世界他也触摸过似的,很真实。他默念着,在那个世界里,老黄千万别再做贼了。
“谢谢,你终于来了。”白衣女人轻轻地道。余罪回头时,看到她冻得白里透红的脸蛋上,尚余着泪迹。没错,就是她,就是在坞城路挠了他一把,让他念念不忘的女贼。
“你知道我是谁?”余罪问。
“你是第一个找到我父亲的人,他告诉我,你和马叔叔一样,虽然面恶,可都是心里有真佛的人。”女人道,很悲戚,不过却很释然,似乎自己的父亲并不孤单。
一个老贼,找了大小两个知己,还都是警察。余罪异样笑了笑,反问着:“楚慧婕是你的名字?”
“对。你叫余罪?”楚慧婕问。一点也不奇怪,别人查不到,可瞒不过这些警察。
“对,活有余罪,死有余辜的余罪……”余罪道。他知道黄三和马秋林关系非同一般,知道他的消息并不难。
“你在说我爸?”楚慧婕听得出话不中听。
“前半截说我,后半截说你爸。”余罪道。
“你说得很对,既然你能找到这儿了,我也没准备跑,我想我们的恩怨可以了结一下了。”楚慧婕侧过脸,郑重地看着余罪,那含泪的双眸如一泓秋水,让余罪微微怔了下,他知道自己那点很贱、很不值钱的同情又被唤起来了。这个时候,仿佛他像做错了事一般,在回避着楚慧婕的目光。
“爸看得没错,你一点也不够狠。”楚慧婕突然又笑了,微微地、带着泪笑着。余罪哼了哼,有点受刺激了,舒了口气问着:“他是你养父?”
“对。我们四个小孩子从福利院跑出来,根本没跑多远就已经开始饿肚子了。风哥最大,他带着雨辰偷东西,偷到了就领着我们去吃,偷不到就一起饿肚子,后来碰上了爸爸,我们就成了他的儿女……很多年后我才知道,他是刑满释放出来的贼,而且是五原当年的贼王。”楚慧婕道。
余罪手慢慢地伸进了口袋,“叮”的一声,弹出来了一枚硬币,直飞向楚慧婕。楚慧婕像下意识动作一样,雪白的纤指绕着,那硬币一下子像注入了生命力,围着她的手指翻绕,耀着丝丝光芒。一声轻响,硬币飞起待落下时,又在她的手背上飞快地旋转着,像一曲优美的舞蹈。她像见到了父亲一般,释然地看着旋转的硬币笑着:“这是他当小把戏教给我的,那时候逗我们玩……后来我才知道,手指的灵活度,反应速度的练习,是当贼的基本功,等知道的时候,我已经是一个出色的扒手了……我想,爸爸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女孩子,生怕他身后我再流落街头,才把这些都教给我的……”
女人哭了,收起了硬币,抹了把泪。
“你要是迫不得已去偷,他不会介意你的。不过我想你应该不是。”余罪道,他印证着自己的判断,心知那位老贼果真是洗心革面了,他又问着,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,他给娄雨辰、郭风,也就是被你抓走的我的两位哥哥,在福利院做了新的身份,资助他们学了点其他手艺,就在五原安家落户了。”楚慧婕抹着泪道,“他带着我和另一位在另一座城市生活,也有了新的身份、名字,他其实想给我们一个新的生活的,不像他当了一辈子贼……他看到我们,就仿佛看到他的新生一样……呜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又重操旧业了?”余罪问。
“钱!几个月前,我知道了爸爸患了癌症,千里迢迢赶回来了。我们想带他去大医院治病,可他坚持要落叶归根,就回到五原了,就在肿瘤医院附近找了个租住地……我们虽然都走上了正道,可都没攒下什么钱,只有老四开公司混得还不错,可偏偏这个白眼狼舍不得白拿这几十万给爸爸治病……我和风哥、雨辰就自己想办法,反正我们偷过,干这行是轻车熟路……”楚慧婕说着,凝视着余罪,有点歉意,正是在肆无忌惮地扒窃时碰到这位警察,让她心生恐惧,让她知道了父亲所说的那句人外有人的话。
“偷几十万填医院的胃口,难度不小啊。”余罪道,反问着,“黄三知道吗?”
“他不知道。他除了养我,对其他几个人很严厉,小时候,谁要是偷东西让发现,会被绑在门梁上抽一顿鞭子。”楚慧婕道,那些毛病,就是在鞭子下矫正过来的。
“那怎么会去偷外宾的行李?谁揽的生意?”余罪问。
“老四揽的,他知道我有这一手,就怂恿着我去。我一说,风哥和雨辰都同意,所以就干了……后来我爸知道了,我没敢回去,直到闭上眼……他都不肯原谅我……”楚慧婕一下子又悲恸了,热泪长流着,拉着余罪的胳膊道,“你相信我吗?我真的不是故意气他……我真的就是想尽点孝心,总不能他养着我们,到送终的时候,我们连送他去医院都送不起吧……我也不想偷,可我还能干什么?”
悲恸击溃了楚慧婕,她哭着,在看到余罪根本没有同情的眼光和安慰的话语时,她放手了,黯黯地坐在父亲的坟前,抽泣着,抹着泪。
余罪慢慢地坐下来了,坐在了楚慧婕的身侧,坐在黄三的坟前,他伸着手,要那个硬币。楚慧婕扔给了他,继续哭着,不过在她无意中看到余罪的动作时,声音一下子哽咽着停了。她看到余罪在举轻若重地操控着硬币,硬币倒立着,在他的臂上、手指上、手背上,慢慢地移动着,而且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在他的胳膊上转了个弯,没倒,随后继续向回滚动。
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,漫长得像余罪那次昏迷中的感受,那是自己离死亡最近的一次,在那个漆黑的世界里,超脱恐惧之后,就是一种置之度外的宁静……他知道,黄三和自己身份虽然不同,但触摸过的世界,是相同的。
硬币像有了生命,在他宁静的手指尖上,稳稳地站立住了。
楚慧婕噤声失言了,那是父亲一辈子追求的高度,是她觉得永远不可能达到的高度。她愕然地看着余罪,忘了哭泣。
“你爸教我的,我和他还有差距,我本来做不到,不过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诀窍了……在你心里根本没有自己的时候,你就能操纵这些身外之物了。”余罪道,说话间,硬币依然未动。他侧眼看着楚慧婕,把想说的答案告诉她了,“黄三心里根本没有自己,他怎么会在乎身上那点病痛……他唯一在乎的,就是你们,我想他一定把你们看成了他生命的延续,而你们却在最后毁了他的希望……说实话,我看到黄三万念俱灰把自己送进监狱,我恨不得掐死你们几个白眼狼……别说是个把你们领上正道的养父,就是当贼把你养大的爸,也不能让他带着病痛去替罪吧?”
“叮当!”硬币掉了,清脆的一声响,余罪默默捡起来,他知道,心乱了。
楚慧婕这次彻底放声痛哭了,她在扇着自己的耳光,头磕撞在墓前,失声地哭着喊着“爸爸”,那情形,让余罪也难过地闭上了眼。他慢慢地起身,像是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,慢慢地踱步走着。他想,这样的惩罚对一个人足够大了。
蓦地,哭泣着的楚慧婕站起身来,抹着泪,几步追上来,拦在余罪面前。余罪停下了,看着梨花带雨、楚楚可怜的楚慧婕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有很多人办的事自己都能给对方一个评价,叫活该!她也是,没有直接扇她两个耳光,已经是余罪人品发挥最大的极限了。难道还期待给她同情和安慰不成?
“带我走吧。”楚慧婕抹了把泪,像是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。
“去哪儿?”余罪异样了。